大象新聞記者 關新耀 圖/文 

      2019年12月3日，中央廣播電視總臺央廣之聲報道，河北省唐山市在一個多月的時間里，先后有6位村民因一氧化碳中毒身亡，還有數十位村民不同程度中毒被送往醫院搶救、住院治療。據多位死者家屬反映，這些村民都疑似使用當地推廣的“清潔煤”而出現中毒情況。有關當地生產的“清潔煤”是否符合標準、政府推廣方式是否到位以及村民的使用是否恰當等一系列問題，隨即成為輿論關注的焦點。

　　日前，河北省發改委回應稱，河北省委、省政府高度重視，迅速部署進一步全面排查整改，組成5個督查組分赴各地開展督查檢查，對工作失職失責、落實不力和造成嚴重后果的堅決追責查處。12月5日，唐山市召開冬季清潔取暖工作緊急會議，副市長李貴富指出，要立即開展冬季清潔取暖安全大檢查，重點排查爐具排煙和通風設施，防止一氧化碳中毒。

　　然而，就在2019年12月21日，大象新聞卻接到了遼寧省遼陽市王先生的爆料。他向大象新聞記者反映，12月9日，他家親屬一行6人來唐山市遷安市工作時，疑因使用“清潔煤”導致一氧化碳中毒，6名工人有4名當場死亡，1名在醫院搶救無效死亡，還有1名工人昏迷3天后，才慢慢醒了過來。

　　日前，大象新聞記者實地調查后發現，唐山市遷安市還有多名群眾疑因使用清潔煤而導致一氧化碳中毒住院治療。這讓人不由產生了疑問：本是環保的好煤“清潔煤”，怎么就變成了群眾眼中的“奪命煤”？

　　疑因使用“清潔煤“ 5人死亡 1人昏迷

　　遷安市位于河北省東北部，燕山南麓，灤河岸邊。2019年12月21日晚，68歲的李愛國老人坐在遷安市一家賓館的椅子上，滿臉愁容：“真慘啊，6個人一晚上竟然死了5個，我這是白發人送黑發人啊！”幾名親屬站在他的身旁，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流，空氣中蔓延著悲傷的氣息。

　　李愛國的外甥老劉是死者之一，今年52歲，遼寧省遼陽市人，平時靠外出打工維持家里的生活。李愛國介紹，2019年12月初，在遼寧振東科技發展有限公司工作的孫某找到老劉，稱他們公司承接了河北省遷安市一家鋼鐵公司煉鋼設備安裝的活兒，想讓老劉跟他一起去遷安干活，談好工資后，老劉便應承下來。

　　12月9日早上8點，老劉和其他5名工人一起來到了事先約定好的地方，由工頭孫某駕車，一行7人從遼寧省遼陽市出發，前往河北省唐山遷安市。令家屬們意想不到的是，12月10日中午，家屬們陸續接到工頭孫某打來的電話，稱6名工人在遷安市出事兒了。“當時他沒告訴我人死了，說正在搶救過程中，人挺危險的，讓我們趕緊過來。”當李愛國趕到遷安市中醫院時，才得知外甥去世的消息，“工頭孫某說沒有搶救過來，人不行了，一起來了6個人，死了5個，還有一個正在人民醫院搶救呢。“

　　工頭孫某告訴大象新聞記者，12月9日傍晚他們7人開車抵達遷安市后，直接來到了租住的民房里，當晚，孫某并沒有和6名工人住在一起。10日早上，孫某打電話通知6名工人上班時，發現他們的手機都沒有人接聽，孫某立刻趕到6人居住的地方。“當時我就看他們都躺在床上，有個嘴里冒白沫，老劉和老高還有喘氣兒。”房東王某也跑到屋里，和孫某一起撥打了急救電話，將2人送往醫院進行搶救。

　　大象新聞記者從遷安市衛健局了解到，12月10日上午7點08分，醫護人員到達現場后發現，6名工人有2人尚有生命體征，其余4人已無生命跡象，緊急將2名傷者分別送往遷安市人民醫院和遷安市中醫院進行搶救。其中老劉轉往遷安市中醫院，雖然在途中醫護人員對他進行了心肺復蘇等搶救措施，抵達醫院后，又持續搶救3個多小時，11點20分，老劉還是因搶救無效死亡。記者在家屬提供的居民死亡醫學證明推斷書上看到，死亡原因一欄寫著：“一氧化碳中毒”。送往遷安市人民醫院重癥監護室的老高，昏迷了3天后，于12日轉醒，16日由重癥醫學科轉至普通內科接受住院治療。

　　屢次傷人的“清潔煤”，導致多名群眾一氧化碳中毒

　　12月23日，大象新聞記者在遷安市人民醫院呼吸與危重癥醫學科病房里，見到了6人中唯一的幸存者老高，他坐在病床邊，目光有些呆滯，嘴里嘟囔著：“我頭蒙蒙的，大腦想著費勁兒，說話有點慢。”

　　老高告訴大象新聞記者，12月9日傍晚5點多鐘，他們趕到了遷安市木廠口鎮鑫達鋼鐵有限公司，工頭孫某看天色已晚，就直接把大家帶到了公司附近的老爺廟村一戶居民家里。“我們一天都沒吃飯，工頭說從明天再開始去鑫達鋼鐵公司干活，干活期間就叫我們住人家里，說是鞍山的公司提供的宿舍。”老高說，他們住的民房內沒有暖氣，十分寒冷，“當時感覺快凍死了，就跟到了冰窖一樣，窗戶還是單層玻璃。”

　　老高說，不一會兒，工頭孫某從房東家里拎來半袋子“清潔煤”，交代他們本地不允許燒散煤，只能燒“清潔煤”取暖。“我們遼陽市取暖燒的都是普通的煤，放進去爐子就起火，這頭一次燒也不知道咋燒。”老高向記者描述，“清潔煤”跟鴨蛋大小差不多，他之前從來就沒有見過，更沒有燒過“清潔煤”。老高生著火后，倒進去一大半，編織袋里也沒剩多少“清潔煤”。“點著之后，我們發現這種煤不起火，燒著了通紅。”幾個人把火生著，又把暖氣片里的水添滿后，就來到鑫達鋼鐵公司對面的小飯店里吃飯。

　　晚上10點多，6名工人回到租住的民房后，土炕還不是太熱，5個人睡在土炕上，1人睡在旁邊的小床上，大家聊了一會兒，陸陸續續都睡著了，等老高再次恢復意識后，已經是3天之后了。

　　大象新聞記者從遷安市公安局了解到，12月10日8時31分，遷安市公安局110指揮中心接房東王某的電話報警后，遷安市公安局木廠口鎮派出所刑偵大隊民警及法醫相繼趕到現場。經進一步調查，遼寧省鞍山市振東科技有限公司向遷安市鑫達鋼鐵有限公司派人從事精煉鋼安裝工程，2019年7月30日，公司工作人員孫某與王某簽訂房屋租賃合同，用于該公司員工居住，期限至2019年9月30日，其中合同約定，甲方和乙方在租賃期間的安全費用，乙方在租賃期間發生的一切安全問題均由乙方自行承擔，合同到期后，雙方解除合同。事發前一周，孫某再次找到王某，雙方口頭商定，再次租賃房屋用于工人居住，但未簽訂書面合同，12月9日17時許，因天冷燒煤取暖致5人死亡，經法醫初步檢驗，疑似一氧化碳中毒死亡。

　　醫院還有其他病人 醫院初步診斷均為一氧化碳中毒

　　采訪過程中，大象新聞記者注意到，遷安市人民醫院呼吸與危重癥醫學科病房15和16床分別住著兩位老夫妻，年齡分別為73歲和74歲，醫院給出的初步診斷均為一氧化碳中毒。

　　兩位老人的家屬介紹，11月24日，家屬發現兩位老人失去意識后，趕緊送來人民醫院進行搶救，截止到12月26日，老太太目前清醒，老大爺神智比較模糊，天天發燒，家屬聘請一名護工在病房里照顧老人。

　　大象新聞記者在遷安市人民醫院高壓氧艙外看到，有幾名當地群眾被診斷為一氧化碳中毒，來這里接受治療。其中一名陪護家屬陳大姐向記者反映，11月14日，入冬以來家里第一次燒“清潔煤”，15日上午，她喊父親起床吃飯時，發現父親躺在床上渾身抽搐，口吐白沫，立刻來到人民醫院接受治療，當天陳大姐的父親就已經恢復知覺，基本上和正常人一樣，就是走路的時候沒有精神，20多天后，讓她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我就發現他一天不如一天，越來越癡呆了，現在大小便失禁，連人都不認識了，醫生說這屬于遲發性腦病后遺癥。”

　　陳大姐說，村里和市里都不讓燒散煤，查得很嚴，只能燒“清潔煤”，她們家使用的“清潔煤”是800塊錢一噸買的，父親出事兒后，她曾到當地政府討要說法，當地政府說“清潔煤”的質量不存在問題，一氧化碳中毒是因為操作不當造成的。

　　再次探訪事發地，家屬猜測是土炕泄露一氧化碳導致悲劇發生

　　12月24日，大象新聞記者來到了遷安市木廠口鎮老爺廟村，房東王某家前門的封條已經被揭掉，前院的兩間房，就是6名工人出事的地方，他們隨身攜帶的物品及衣物仍擺在各自睡覺的地方。房間里只有一張小床和一張土炕，緊挨著土炕邊還有一個暖氣片，土炕和暖氣片都連著隔壁房間的一個煤炭爐，晚上睡覺時兩間房子的房門都是關閉狀態。

　　記者掀開土炕上的被褥后發現，原本是白色的被褥四周，已經被熏得發黑，土炕上還有細小的裂紋。一名家屬猜測：“看這情況，很可能是一氧化碳順著土炕上的裂縫進到屋子里，才導致悲劇發生。”另一名家屬當即表示：“我爸腳上穿的襪子都被熏得焦黃焦黃的，不是土炕漏氣還能是啥原因導致的？”

　　在另一間屋子里只擺放了一個煤炭爐，旁邊還放著燒水壺，掀開爐蓋記者看到，爐膛里還有許多未燃燒充分的“清潔煤”，靠近爐膛下面的清潔煤有一小部分還未燃盡，上面的“清潔煤”有的只燃燒了一半，“這清潔煤的質量都不行，你瞅這上面都是黑的，燃燒都不充分，燒了一晚上都沒有完全燒完。”大象新聞記者敲開了后院的小門，一對年齡較大的夫妻見到記者后，立刻把門關上，拒絕記者的采訪。

　　當地村民晚上不敢再燒“清潔煤”

　　記者通過走訪了解到，遷安市周邊的村鎮普遍流行睡土炕，而且很多都是煤炭爐直接連著土炕，煤炭爐產生的熱量和氣體通過土炕進入煙道后排出房屋，這里土炕相當于起到一個煙道的作用。

　　當地村民認為，各家土炕質量不一，都會或多或少地存在漏氣的情況，再加上“清潔煤”燃燒不充分，因此他們猜測“清潔煤”燃燒后所產生的一氧化碳透過土炕的縫隙進入到臥室，導致中毒事件的發生。

　　“白天查得嚴，不讓燒散煤，查到誰家里有散煤，當地政府會把散煤拉走賣了，折成錢返給你，我們都是把散煤藏起來，晚上燒，散煤燒這么多年了，還是比較放心的。”一些村民向記者透露，因為燒“清潔煤”出事兒的人多，他們只在白天燒“清潔煤”，到了晚上有的家里就直接停燒“清潔煤”，還有些家里仍然偷偷燒散煤來取暖。

　　遷安市人民政府一名工作人員向記者透露，5人死亡后，遷安市市場監管局對6名工人使用的“清潔煤”進行檢測，并找到了當時生產廠家的出廠合格證，證明這批“清潔煤”的質量是合格的，出現一氧化碳中毒，可能是因為操作不當導致的，但具體的細節他們還在調查中，不方便向記者透露。

　　“清潔煤”為何成了“奪命煤”？

　　2019年12月3日，中央廣播電視總臺央廣之聲報道，河北省唐山市開平區洼里鎮西尚莊村的葉先生在村委會的統一組織安排下購買了幾袋冬季供暖所需的“潔凈煤”。10月30日晚上，因為天氣寒冷，葉先生使用當地政府推廣的“潔凈煤”給13歲的女兒取暖。第二天早上，當葉先生打開女兒的房間時，發現女兒已經不省人事。10月31日上午8點，葉先生的女兒經搶救無效身亡。

　　進入冬季以來，河北省承德市和唐山市的多個村莊，有多位村民因一氧化碳中毒死亡，還有數十人因一氧化碳中毒住院治療。

　　河北省發改委日前回應稱，在發生一氧化碳中毒問題后，河北省委、省政府高度重視，迅速部署進一步全面排查整改，立即組成5個督查組分赴各地開展督查檢查，對工作失職失責、落實不力和造成嚴重后果的堅決追責查處。之所以推廣使用潔凈煤，是在開展廣泛調研、聽取群眾和專家意見并結合近年來的實踐經驗后發現，在目前天然氣源和電力不足情況下，使用潔凈型煤比使用普通散煤取暖，熱量更高、排放也少，有利于群眾安全溫暖過冬。

　　對于一氧化碳中毒事件，河北省發改委表示，經檢查排查，相關的潔凈煤及爐具質量合格。對發現的爐具與土炕連接、爐具安裝在臥室、通風設施安裝不符合安全要求等問題，已經組織多方力量立即進行整改落實，并全面推進加裝一氧化碳報警器。

　　據報道，唐山市于2014年開始全面推廣潔凈煤，并規定潔凈型煤質量執行省定標準，熱穩定性和防水性能好，各種輔料要求無毒、無害、無異味，并且不能產生二次污染。

　　12月5日下午，唐山市委市政府官方發布消息，唐山市召開冬季清潔取暖工作緊急會議：要求全市立即開展冬季清潔取暖安全大檢查，確保群眾清潔取暖安全。唐山市副市長李貴富指出，要立即開展冬季清潔取暖安全大檢查，不留盲區、不留死角。對潔凈煤取暖戶，要重點排查爐具排煙和通風設施，確保暢通，防止一氧化碳中毒，還要切實加大冬季取暖安全知識宣傳力度，切實做到人人皆知，家喻戶曉。

　　“清潔煤”為何成了“奪命煤”？到底該怎樣防范悲劇的再次發生？中國社科院城市發展與環境研究所所長潘家華接受大象新聞記者采訪時表示，所謂的“清潔煤”和普通散煤相比較的優勢在于燃燒效率更高，潔凈問題更少，和散煤一樣，在不充分燃燒時就會產生一氧化碳。“實際使用當中切勿將門窗密閉，必須保持室內空氣流通。”潘家華指出，當地政府應當給使用“清潔煤”的群眾屋里加裝一氧化碳報警器，可以有效防范一氧化碳中毒事件的發生。